俞笑從噩夢中驚醒。這個噩夢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了,但最近卻出現得很頻繁。借著微弱的燈光,她看到丈夫睡得很熟,拉起他的手,想讓他抱住自己,卻被輕輕推開,隨後便看到朱鶴轉了個身,背對著她。
那種害怕與無助再次侵襲她的全身,為什麼時隔那麼多年,不堪的記憶會重新回歸,沒有任何理由?她曾不止一次問過自己,如果是現在的自己遭遇這種麻煩,她會做得比那個時候更好嗎?不會的,她心裡明白。有一個瞬間,她曾懷疑是不是那件事讓自己久久懷不上孩子,畢竟一系列的檢查已經證明二人在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醫生不止一次提醒他們,不孕也有可能來自心理原因。一陣雷聲打斷了俞笑的胡思亂想,頃刻間,外面下起了大雨。俞笑趕忙起身,將客廳的窗戶關上,又拿來抹布,擦乾了地上的水。
「五點了。」她喃喃自語,關了燈,乾脆坐在地板上。現在兩個人住的婚房在一個高檔小區中。小區興建於十年前,佔地面積很大,房子又在中庭,所以十分安靜。以前住老小區的時候,俞笑每天清晨都會被垃圾車吵醒,那時她無比渴望能搬到一個好一點的小區,讓自己睡一個懶覺,沒想到前一個願望實現了,卻依舊在五點鐘醒來。
窗外的遠處,一個白色人影匆匆跑過,顯然是物業工作人員沒有拿傘,四處躲雨。她看著好笑,淡淡笑了笑,便站起身,把窗帘拉上,準備去洗澡。在這個屬於自己的家裡,如今卻只有待在鎖上門的淋浴房內才能讓她感到安全,她突然間想到了兩個人:宋誠,還有王大宇。
「俞小姐,請跟我來。」導醫小姐客氣地將俞笑引導至會客室。
這是坐落於東湖的一個三層樓高的獨棟,房子臨湖而建,左邊是高檔別墅區,右邊是高爾夫球場,從外面看絕對猜不到這裡會是一個心理工作室。主人叫王維,是時下一檔很火的相親類節目的嘉賓,很多人都慕名而來,如果不是託了關係,俞笑至少要晚三個月才能出現在這裡,但她等不了那麼久。
俞笑進去後發現,這跟傳統意義上的門診不一樣,更像一個好友的私密會客室。屋內一水的橙色針織沙發,一個三人位的,一個一人位的,另外還有一張茶几。
「王老師,你好。」俞笑向王維問候道。
「你好,俞小姐。」王維示意她坐到三人位的沙發上,並遞來一杯溫熱的牛奶,自己坐到了對面。
王維今年三十多歲,俞笑曾在一本時尚雜誌上看過他的採訪。俞笑記得,他從小就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想法特別,成績非常優異,足以選擇中國任何一所大學的任何一個專業,但他卻挑中了當時非常冷門的心理學。父母、老師、同學都非常不理解,覺得他腦袋抽風了。王維讀完本科,又去國外讀到博士,回來後,在一個公立醫院做心理醫生,口碑甚高,再後來便與人合夥開了這家心理門診。去電視台成為駐場嘉賓並不是他的本願,只是因為他的合伙人說那是一個不錯的宣傳途徑。他想了想,還真是這麼回事,要想把事業做成功,掌門人就必須是網紅。合伙人甚至舉例說中國福布斯的前幾位富豪,哪一個不是網紅,即便自己不是,那他的孩子也鐵定是。
「你最近感覺快樂嗎?」王維開始了交談。
「快樂?」俞笑沉默片刻,「我已經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我現在想得最多
的應該是麻煩不麻煩,而不是快不快樂。如果非要去想的話,那我應該處於既不幸福也不悲傷的範疇吧。」
「你現在有什麼困擾?」
「我……」俞笑沒有勇氣說出那件事。
「或者你的心結。」王維盯著俞笑,「你要知道,任何心結,一旦你選擇面對,那就是勝利了一大半,現在你就有這樣的機會,可以放下過去,重新開始。」「我今年三十四歲,結婚四年了,但一直沒懷上孩子。」
王維用表情鼓勵俞笑繼續說下去。
「我和先生去過所有的大醫院,體檢結果都很正常,所以我懷疑這會不會和我的過去有關,而且最近我一直在做噩夢,關於那件事的噩夢。」
俞笑進入狀態要比王維預計得早,他變換了傾聽的姿勢,眼神也更加專註,這些變化都是為了給俞笑勇氣,讓她直面心結。
「我被人強暴過。」俞笑說完,舒了口氣。這完全符合王維的判斷,但他還是抿了抿嘴,輕輕點了點頭,拿起桌子上的小巧克力盒遞給俞笑。這個舉動非常必要,這表明他對她的同情和關愛,而且甜的食物能給人力量和溫暖。小巧克力盒中有八種口味,總有一款是她想要的。
俞笑直接拿起黑巧克力,塞進嘴裡。
「我中考發揮不理想,沒考上市區的學校,托關係進了郊區的正陽中學。正陽中學離家有些距離,要換乘兩輛公交車才能到,所以我經常去學校後門的小賣部買速食麵之類的當作晚飯,因為那裡還會提供開水。去得多了,和店主也就聊得多了。有一次期中考試,我物理考了五十三分,全班就我一個沒及格。那天學校有文藝晚會,我請假去小賣部買吃的,準備早點回家,但在小賣部里沒忍住,哭了,哭得很傷心。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離婚了,就守著這家小賣部過日子,他一直輕聲安慰我,後來竟然摟住了我。我想掙脫,但他變得很兇,用力把我按在地上,還拉上了捲簾門。我一直大喊大叫,但那天所有同學都去看晚會了,沒人來小賣部。我被他強姦了,當時我的腦子是蒙的,什麼都不知道了,只記得速食麵散發出紅燒牛肉麵的味道,直到現在,我一聞到那個味道就想吐。後來,他給我跪下,扇自己耳光,說自己禽獸不如,並保證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希望我原諒他。他還說,如果別人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被學校勸退的,家人和我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俞笑埋起頭,啜泣起來。等她發泄得差不多了,王維遞上了紙巾。「所以你沒有報警,也沒有告訴其他人?」
俞笑點了點頭。
「那他後來有沒有騷擾過你?」
「沒有,我後來再也沒從學校的後門走過。」「你懷疑,懷不上孩子是因為這個?」
「我知道這個想法很奇怪,但我確實有這樣的擔憂。」
「這個想法不奇怪,在找不到任何答案的時候,人總會把各種關聯事務都排除掉。」王維接著說,「你是怎麼看待高中這件事情的?」
「想深深地埋藏,但發現越想埋,它就越想出來。」
「那時候你有自閉、自卑或者其他區別以往的舉動或心態嗎?」
「那段時間,我非常害怕,害怕會懷孕,也害怕會被別人知道,經常睡不著,成績更差了。幾個月後,我發現除了自己內心受的傷,其他東西都沒有改變。後來我在高二時暗戀過一個男生,這在很大程度上轉移了我的注意力,給了我生活的希望。」
「你會覺得這件事情是你的責任嗎?」
「以前會覺得是,總是在無止境的假設中,假如那次物理考試我及格了會怎麼樣,假如那天我沒有請假,去觀看了學校的文藝晚會會怎麼樣,假如那天我沒有在小賣部里哭會怎麼樣。但後來我明白這不是我的責任,我有權選擇去看不看演出,哭不哭,該負全責的是那個男人,不該是我。」俞笑說到最後哭了出來。
王維站起身,認真地說:「高中那件事,你心理建設得非常好,這種事情對一個人來說是一輩子的影響,只能儘可能去消除,不可能完全避免。從你今天說的情況來看,我個人覺得你是在轉移矛盾,沒有孩子這件事給你帶來了過大的壓力,而你又非常期待這個孩子,所以才會把注意力轉移到之前的那件事上,形成思維的死結。」
王維說完,建議俞笑去拉開窗帘。俞笑打開窗帘,陽光很刺眼,但有種別樣的舒服。
擎天集團董事會上,許久未露面的董事長做了最後的總結。他對總裁朱鶴大加讚賞,說集團在房產、酒店、外貿、投資等諸多領域業績斐然,並認為未來五年是擎天集團從華東區域性公司邁向全國性公司的關鍵時期,因此公司上下除了做好眼前的工作以外,眼光還要更遠一點,想法要更超前一點。他更認為全公司員工都應該積極提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可行,甚至可以推行「合伙人」制度。
在大家都等待董事長說出「會議結束」這幾個字時,他突然說:「朱總,可以適度曝光自己,這對我們公司都是很有利的。我看現在全國知名公司的掌門人還真箇個是網紅,隨隨便便一個賭約就能上新聞頭條,成為大家熱議的話題,比我們花大價錢做廣告有用得多。」
朱鶴見縫插針地說:「董事長,我們擎天的掌門人可是您,不是我,我頂多算一個管家。」這話說得很有技術,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
董事長說:「擎天集團的未來還是要靠你們的,我年紀大了,何況剛才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是我女兒提醒我的,這個叫什麼來著,對了,叫眼球經濟。現在總裁可真不好當呀,不但對內要管理好,對外還要展示好,最好有一大批粉絲。所以朱總,那個《最時尚》雜誌的採訪,你就不要推託了,我看了他們的採訪方案,非常好呀。」
朱鶴心裡有些不舒服,但並未表現出來,笑著點了點頭。
《最時尚》雜誌的採訪方案是從新一線城市入手,江城作為新一線城市中的翹楚,自然會得到更多版面,而擎天集團是江城最好的本土公司,極具代表性。雖然房地產、酒店、外貿三大產業有些傳統,但隨著編輯和記者的深入挖掘,發現擎天集團竟然還是國內好幾家嶄露頭角的互聯網公司的天使輪投資人,所以這個採訪方案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非常好。他們一個月前就聯繫過朱鶴,但意外遭到朱鶴的婉拒。《最時尚》想找類似的企業作為替補,發現還真沒有一家企業能像擎天集團這樣奪人眼球。最後只能通過總編輯的私人關係聯繫到董事長的女兒,所以才有了董事會上的這一幕。
朱鶴與《最時尚》對接工作後,決定把採訪地點安排在擎天集團開發的一個別
墅樓盤,採訪主題會以家庭生活為主,商業貢獻為輔,畢竟這是一本時尚雜誌,而不是專業的財經雜誌。
朱鶴將採訪的事情告訴了俞笑,並讓她陪同出鏡。俞笑感到奇怪,因為她深知朱鶴的性格,這幾年來,很多省里、市裡的諸如頒獎典禮、優秀商人之類的評選都來找過他,都被他拒絕了,可這次不但他自己出鏡,連俞笑都要。
拍攝時間定在周三,當天天氣晴朗,《最時尚》雜誌派出了記者、攝影、化妝三名大將及若干助理,浩浩蕩蕩竟有十餘人。採訪記者是一個幹練的女性,英文名叫維納斯,兩年前剛從美國留學歸來,是時尚Office Lady的典型代表。她話不是很多,但很得體、端莊。而化妝師的一輛商務車裡掛滿了衣服,這些都是商家贊助的。俞笑看了下,男款明顯比女款要多。
夫妻二人在泳池邊、會所里、樣板房裡、園林里拍攝了不少照片,俞笑本以為拍攝過程頂多跟拍婚紗照一般,沒料到頂級時尚雜誌的拍攝要求和細節把控得嚴之又嚴。長頭髮的攝影師似乎早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在一次次的不斷重複中,他都保持了相當的耐心,只是旁邊幫他們打光的助理體力已經跟不上了。最後傍晚時分,夕陽下,採訪記者維納斯和朱鶴、俞笑夫妻坐在泳池邊進行文字採訪,這些問題雙方早就做過溝通,因此非常順利。
「朱先生,現在整個江城樓市的產品幾乎都是高層加花園洋房的配置,只有非市中心地塊會在這兩個產品的基礎上增加別墅產品,例如聯排或者疊拼,對這幾個產品,您個人是什麼喜好?」
「公寓、花園洋房、別墅,就個人而言,我最喜歡的還是別墅,尤其是獨棟別墅。我想任何一個人都幻想過有一棟別墅,有很大的草地,有幾棵樹,要是有條河就更完美了,想想你和你的愛人可以住在裡面,一起做飯,一起打掃衛生,一起看窗外的美景,孩子在草地上奔跑,鄰居推著剛從超市買來的貨品跟你打招呼,是不是很美的畫面?」
維納斯盯著朱鶴說:「朱先生,有一件事,我也是無意中聽到的,今天難得你也在,能不能幫我們解開謎底?」
朱鶴微笑點頭,俞笑也很好奇,因為A4紙上的問題已經全部問完,該結束了。
「好幾年前,江城曾出現過一個不留姓名的見義勇為者,他在極寒天氣里,跳下河救了一個少女,請問這個人是你嗎?」
朱鶴一閃而過的緊張、恐懼都沒有逃過俞笑的眼睛,他得體地說:「每個男孩心中都有一個英雄夢,我也不例外,但至今沒有機會,你說的事件我也記得,但是我不能搶那位英雄的功勞。」
維納斯有些小失望,因為如果今天坐實這個傳聞,那麼這篇採訪的話題度和熱度都會符合頭條標準。
朱鶴彷彿為了彌補維納斯的小遺憾一般:「其實我也有一件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想跟《最時尚》讀者分享。」
「哦,真的?」這果然調動了維納斯的興趣。
朱鶴拉起俞笑的手說:「擎天集團光在江城的樓盤就不下十五個,但是我從來沒有買過擎天集團的房子,而且,我太太,」朱鶴深情地看了一眼俞笑,「最近在看的樓盤也不是我們擎天的。」
俞笑接著說:「沒錯,我最近在看的幾個樓盤確實都不是擎天的,因為我先生
說,自己公司的產品太棒了,所以都要留給懂我們的客戶。」
幾個人哈哈大笑,這次訪談非常完美。
晚上,俞笑收到攝影師傳過來的樣片,照片里的自己要比婚紗照里的更加漂亮、端莊,只是雙眼沒有了洋溢的幸福。